第2章 陶家的四位夫人
前后院的距离并不远,可是素锦只嫌自己走得慢,要不是担心又被三夫人她们看笑话,她真想一路小跑着回去,赶紧和刘妈商量下这件事情。
陶怡然是梁越市数一数二的富商,闹市区生意最兴隆的金源饭店和得月楼旅社都是他开的。
陶怡然是儒商,因家学渊源,写得一笔好书法,因此也算是本市的文化名流。
可惜去年的这个时候,年仅六十四岁的他突然就病故了,留下了四位夫人,六个儿女,和偌大家业。
梁越城里的绸缎庄,百分之九十都是陶大夫人娘家的产业,因为自小耳濡目染,成为陶家长媳的她做事决断、治家有方,颇得陶家上下爱重。
陶二夫人的爹本是开面粉厂的,为人很精明,就是好色。
去邻省谈生意时喝多了酒,糊里糊涂钻进了当地黑老大情妇的被窝,被捉奸在床,忍痛把面粉厂赔给了对方。
同为生意场中人,她爹因为担心家道中落女儿嫁入别家受气,也因为了解陶怡然的品行,在妻子的哭泣和女儿的寻死觅活中,他还是选择让女儿做了陶怡然的二房。
陶二夫人的爹也靠着嫁女儿收到的那笔丰厚聘礼东山再起,铺面虽比不得过去,但是一家人总算衣食无忧。
自嫁进陶家,陶家人几乎没看见过二夫人的笑脸。
因此陶怡然也不是很喜欢她,和二夫人也仅生了一个女儿,而今二夫人做姥姥已经七年了。
三夫人名叫林宝英,曾是红透金源省的旦角,二夫人进门第二年,她就嫁给了一直捧她戏的陶怡然。
林宝英美丽、骄傲,却又很能拿捏陶怡然,因此最得丈夫的喜爱。
她育有一子二女,儿子陶珏被她娇惯得不成器,结婚后本住在陶宅,因为行事乖张,小两口经常闹架,陶怡然没少用拐杖责罚陶珏。
在林宝英的再三撺掇下,陶怡然在同一街上给陶珏买了个院子,当了爹之后,陶珏倒是懂事些。
林宝英的两个女儿也都在满十六岁之后出嫁了。
四太太素锦有两个双胞胎的哥哥,她十四岁那年大哥跑出去当兵了,再没回过家。
而二哥却沉迷于赌博,输了就想翻本,逼着父母把钱都给了他后,就开始变卖家产,短短一年,就把不算富裕的家,当的是家徒四壁。
走火入魔的他在亲戚朋友处再也借不到钱后,居然厚着脸皮向八百年都不曾交往的“表舅爷”陶怡然借钱翻本,结果半天功夫就输光了。
于是,丧心病狂的他向陶怡然提出,用妹妹抵债。
那年,素锦刚满十五岁。
二哥诓骗她说是在陶家给她找了个活儿干,可以贴补家用。
懵懂无知的素锦欢喜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,乌黑的大辫子上特意扎上了红绸头绳。
一个和爹年纪差不多,穿着锦缎长袍的男人端详了她好一会儿,温和地笑了。
洞房之夜,陶怡然对素锦说:“你是我的第四朵花。大夫人如同兰花,贵气;二夫人是腊梅,寒香;三夫人是牡丹,艳丽;你嘛,是田间的雏菊,素气!”
爹是教书匠,素锦却不识字。
因为她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,基本不许素锦迈出家门,所以她也没见过世面,陶怡然说的很多话她都听不懂,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,她战战兢兢地活着,除了顺从,她没有自己的思想,掺杂着被哥哥“卖掉”还赌债的打击,令她的话很少。
因为两人之间无法沟通,没多久,陶怡然就觉得索然无味,而素锦似乎也不喜欢陶怡然来自己房里,于是,陶怡然便很少再来这边了。
嫁进陶家后的两年间,爹娘先后去世了,素锦知道,他们是生生被二哥气死的。
爹娘死后,素锦就不再回娘家。
二哥倒是腆着脸不时来找她要钱。
素锦每月有两块银元的月例,是让她买脂粉用的,她不舍得花,都攒下了。
她在心里哀叹:要是爹娘还在,这两块银元,够他们一个月的用度了。
三夫人撞见过二哥来找素锦,当晚在饭桌上她就阴阳怪气地对陶怡然说:“可惜呀,我从小被卖进戏园子学习,连自己爹娘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,所以呀,我也没处往娘家倒腾东西,您可当心,别让人把这个家倒腾空了。”
素锦嫁过来后,因为一时间没买到伺候她的丫头,正好三夫人处有两个丫头,大夫人就让那个叫双喜的丫头暂时来伺候素锦。
素锦家境本就困窘,脱掉出嫁时的喜服,从娘家带来的衣裳料子都是残次品,不是跳纱就是染色不匀,可,那也是娘卖掉自己身上唯一能卖的银镯子,含着泪一针一线给女儿做的嫁衣。
见四夫人穿的、戴的还不及自己,说是新婚燕尔,老爷还总往三夫人房里去。
加之这个四夫人整天低眉顺眼地,一天也难得说一句话,心知跟着她既捞不着赏钱,还得看人白眼,所以跟着素锦没三天,双喜就央告着三夫人又把她要了回去。
大夫人就让自己房里的刘妈暂去照顾素锦,说好等买到可心的丫头,就让她还回自己房里来。
刘妈的女儿比素锦还大一岁,素锦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她看着心疼,自此,就留在了素锦房里。
二哥成亲后,先后添了两个女儿,见嫂子贤惠,侄女乖巧可爱,素锦逢年过节也会回一趟家。
可是,不争气的二哥只好了两年又开始赌博,嫂子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娘家。
觉得她们娘儿仨不在,自己还能少花销,二哥根本不去接她们。
听说几年前嫂子已经改嫁了。
素锦是个闷葫芦,但她女儿曦文却是个话痨,她一天说的话,比她娘一年说的话都多。
因为聪明伶俐,陶怡然就格外偏疼她,曦文三岁那年的一天午饭时,陶怡然说:“咱家文文啊,聪明绝顶,将来一定非同凡响!”
陶怡然说这话时,大夫人微微一笑,二夫人面无表情,三夫人则撇嘴瞪眼。
素锦垂下头,嘴角有一丝浅笑。
午饭前,刘妈抱着三岁的曦文一进门就告诉了她事情经过。
快吃午饭了,曦文却闹着要去街口接爹。
刘妈拗不过她,就抱着她往街口走。
看见曦文,陶怡然不等车停稳就下了车,让司机先开车回家。
抱着曦文走在前面,陶怡然故意用满是胡茬的下巴去蹭女儿胖嘟嘟的脸蛋,曦文笑着伸出两只小手去捂爹的下巴。
“文文喜欢爹不?”
“喜欢爹,爹最好了!”小嘴里嚼着爹给的奶糖,曦文的话让陶怡然心里比吃了糖还甜。
“还喜欢谁?”
“娘,大娘,还有刘姥娘。”曦文不假思索地说。
“嗯,那么,我们文文最不喜欢谁?”陶怡然笑着问。
走在后面的刘妈忙踮起脚尖偷偷拉了一下曦文的小手,见她看自己,便连连摆手不让她说。
曦文嘻嘻笑了起来,陶怡然扭头看刘妈:“嗯?你在后面搞什么鬼?”
刘妈陪着笑:“我来抱吧,老爷,小孩子不懂事,再累着您!”
陶怡然不理睬刘妈,反而加快了脚步:“说呀文文,咱家里你最不喜欢谁?”
“三娘!我看见她就吓得魂飞魄散。”
“魂飞魄散”是三夫人的口头禅,看见虫子她都会拍着胸脯:“哎呦,吓得我魂飞魄散!”
陶怡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,眼泪都快笑出来了,后眼看快到家门口了,他故意放慢了脚步。
“那怎么办?我们文文怎么样才能不害怕呢?”问出口,陶怡然就打算换个问法,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曦文肯定回答不出来。
但是,曦文说:“爹多来看看我娘,三娘就不敢凶我娘了!”
看似一句童言,却一语道破了真谛,令陶怡然瞠目。
他知道,林宝英心高气傲,总觉得娶了她之后自己必会“除却巫山不是云”,因此素锦进门之后,她一直是怀着怨恨的。
而自己对素锦的冷落,更骄纵了她。
其实,他开始也不想再娶,何况自己还比素锦大了30岁。
是因为素锦那素净的衣着,怯生生的模样,仿佛一朵开在田地里的野花,触动了他内心一直追求风雅的执念。
“古有四君子,我家里有四朵花也不错,很完美嘛!”这是他娶素锦进门最无聊的初衷。
还不到三岁的曦文居然能看穿这期间复杂的内幕,陶怡然觉得即便她是听大人议论过此事,但是她能牢牢记住这句话,可真不是一般的聪明。
自那以后,陶怡然确实每隔一段时间会去素锦房里坐坐,嘘寒问暖一阵子。
六个儿女之中,曦文的聪明劲儿最像大哥陶凯。
还没进学堂时就她已经会背几百首唐诗了,上学之后,触类旁通,学什么都快,嘴巴又甜,老师们都喜欢她。
高中毕业后,大夫人提出要给她找婆家。
曦文哭着对大娘说:“我不想离开爹和大娘,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们更疼我了!”
当年,陶怡然能送陶凯去法国留学,就证明他思想开明。
于是,他同意曦文去读大学,等大学毕业后再说。
为此三夫人没少难为素锦,也没少在陶怡然面前撒娇,埋怨他偏心:“你就惯着她吧,惯着她成了住家女,看你怎么办!”
可惜,等不到女儿毕业,陶怡然就撒手西去了。
今天,是陶怡然的周年祭日,儿女们都回来了。
祭奠结束后,大夫人和大少爷留下了三位夫人。
陶凯说,父亲留下遗嘱,准许三位姨娘离开陶家,即便再嫁绝不阻拦。
愿意离开的,给一笔丰厚的安家费,不愿意离开的,依旧按照旧时月例给零花钱。
家里有两处生意,分别给两个儿子,选哪一处,由陶珏先挑。
已经出嫁的姑娘因为出嫁时给过嫁妆了,这次还给一笔钱,是当年嫁妆的一半。
二夫人依旧面无表情,林宝英却已经喜形于色了。
家里现在只有曦文待嫁,如果素锦愿意搬出去住,就把嫁妆钱交给四夫人支配。
说到这儿,素锦看着刘妈,见她似有担忧,朝夕相处了十九年,素锦知道她在顾虑什么,于是说:“大夫人说了,想走的,各屋的丫头可以带走,想留的,一切照旧。”
说完,素锦垂下目光,压低了声音:“二夫人、三夫人当时都表示愿意离开陶家。”
刘妈知道,素锦不想回家,也无家可回,她已经34岁了,回家难道让赌鬼二哥把她再卖一次不成?
里屋的门帘“啪”地被挑开,祭奠时看见父亲的遗像,曦文一直在默默流泪,较之于姐姐们的嚎啕大哭,她的悲伤更令人心疼。
此刻,她瞪着哭肿了眼睛大声说:“咱们也搬出去,我不想住在这里!”